記得十年前,筆者是在加拿大田園般的生活中被來自國內的外資金融機構以及獵頭源源不斷的電話喚起,毅然決然放棄海外的“舒適”生活回到熱火朝天的國內市場的。彼時,中國已經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承諾逐步開放國內金融業。一時間,大批國際知名的金融機構紛紛摩拳擦掌,招兵買馬,躍躍欲試要到這個未來的全球最大市場上分一杯羹。
面對外資金融機構紛紛登陸,國內金融界一度引發了“狼來了”的恐慌。當時幾家國有大行剛接受了政府剝離壞賬和注入資本等大手術,以此改善資產負債表,從壞賬率一度高達30%-40%的危局中走出,但銀行管理能力仍然相當落后。對于外資銀行全面進入中國市場,大家擔憂他們有著多樣化產品、全球性網絡和風險控制能力等方面的明顯優勢,一旦享受國民待遇,會快速搶占市場份額甚至沖垮國內銀行體系。
然而,十年過去了,幾大國有大行已迅速把握時機上規模,成為“宇宙大行”。而外資金融機構的經營舉步維艱,幾乎是不爭之實:隨便用百度搜索打入“外資銀行”四個關鍵字,后面自動跳出的就是“經營困境”四個字。
外資銀行變成需要受保護的“大熊貓”?
數據最能說明問題,外資銀行占國內銀行資產總額的比例,在中國剛加入WTO時的2001年是2%,15年后的今天,這一比例不升反降。一些知名外資金融機構近年來紛紛縮減在國內的業務范圍。另外,十年前很多外資銀行作為戰略投資者入股國有商業銀行,現在大部分已經退出或者大幅度降低了持股比例。
橫向比較的證據更加驚人,中國金融的開放程度目前在全球幾乎屬于最低水平。根據美國傳統基金會2015年經濟自由度指標,中國金融自由度指數為30,不但遠低于中國香港和澳大利亞的90、新加坡和韓國的80,甚至低于馬來西亞、中國臺灣和泰國的60,在全球排名第136位。看看外資銀行占銀行資產總額之比,中國是1.9%,德國是12%,金磚國家(不包括中國)平均是15%左右,美國是17%。
2001年中國加入WTO時,大致上有200家外資金融機構,2004年減少到188家,隨后開始穩步增加,到2012年變成412家。如果看外資銀行占國內銀行總數的比重,2004年之后略有回升,但2007年之后就再沒有發生顯著變化了。
監管當局的態度也很能說明問題。一開始,外資銀行在國內市場發展受到各種顯性、隱性政策的限制,比如由于限制商業銀行同業拆借占總資產的比例,加上存貸比要求等,外資銀行網點的速度獲批相對較慢,提出一些新產品或業務申請也較難獲得許可。但到了近期,監管機構紛紛到在華外資銀行進行座談與調研,表示愿意了解這些機構在國內經營的具體困難,聽取他們對監管的意見和建議,表態將提供各種便利以支持外資銀行在華業務的拓展。外資銀行仿佛一夜間變成了需要受保護的珍稀“大熊貓”。
“狼”進化成“大熊貓”的三大原因
是什么樣的環境和條件,把外資銀行這些“狼”在短短十年間進化成“大熊貓”的?
不少專家把原因歸結為:國內監管的限制讓外資機構的業務難以開展,金融業對外開放程度實質性的進展不多(有些方面甚至還倒退了);外資大銀行在全球危機期間亟需資金修補自身的資產負債表,因此拋售了含中國在內的不少海外資產,且無暇發展中國區業務,等等。
這些歸因分析并不存在大的偏差,但筆者覺得不觸及問題本質。筆者覺得主要是:外資銀行依靠過去的規則和習慣難以發掘中國本地特有的機會,而且國際標準與本地規則的距離是目前無法跨越的鴻溝。外資銀行的主要困境及成因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 外資銀行的“全球化視野”無法把握“本地特色的機會”
打個更形象的比方,外資銀行是用望遠鏡來觀察市場,當然發現不了本地用顯微鏡才能看到的業務機會。
不少行外人士,甚至一些經濟評論家都覺得國內銀行經營粗放,進取之余壞賬嚴重。其實情況并非都如此,筆者了解的一家上市多年的城商行是這些年來一直維持高利潤增長率和低壞賬率的典型,其業務模式非常簡單,主要收入來源就是傳統的存貸利差業務。該行是如何做到的?其主推產品是無抵押個人貸款業務,面向公務員、事業單位、大型國企等“吃皇糧”人群的細分市場。無抵押貸款本來是高定價、高回報、同時“高風險”的貸款業務,但由于選對了細分人群,結果就變成高定價、高回報、同時“低風險”的貸款業務了。而且這個細分市場因中國市場基數巨大,可以長期經營。試想一下國內公務員和類公務員隊伍的規模,從中央到地方、從一線城市到底層鄉鎮、從事業單位到國企,如此優越的縱深幅度,真的可以讓這項看似“簡單”的業務做好多年了。
2. 外資銀行的“剛性合規”無法把握“本地的彈性監管”的空間
以上述針對公務員市場的無抵押貸款業務為例,有人說這個業務技術含量不高啊,外資銀行也可以抄襲一下,照搬這個模式得了。但是,貸款在國內是有用途要求的,銀監會的“三個辦法一個指引”明明白白地規定,這類個人貸款只能用于消費,不能用于買房、股權投資,更不能用于放高利貸,而對貸款用途的監管責任在于經營貸款的銀行。外資銀行習慣于不折不扣地執行相關規定,容不得半點“靈活”,于是只能選擇放棄,但在中國,水至清則無魚……你懂的!
3. 外資銀行的“風險匹配”無法應對中國特色的“剛性兌付”
人們可能會想,貸款業務外資做得艱難,那么銀行業的另一項重要業務——存款與財富管理業務,該是外資銀行的強項了吧。
誠然,大多數外資銀行發展時間較長,已形成了相對完善、成熟的產品及管理方式,但這些相對成熟的產品體系“風險與收益匹配”的配置要求,難與國內的實際情況相適應。一提到零收益或負收益的產品,大家就把矛頭指向外資銀行,仿佛外資銀行一直以坑害投資人為目的。其實,同時為投資人帶來最高收益的自營投資產品也出自外資銀行,這就無人宣傳了。產品具有高的收益上限,同時也就意味著有低的收益下限,產品的高收益是伴隨著高風險的,這是市場的鐵律。由于國內理財業發展初始形成的以銀行信譽為背書的“剛性兌付”深入人心,對于普通投資者而言,銀行提供的投資產品本來就該是零風險的,獲得超額回報就是自己高明;而虧了,或者收益不如預期,就是銀行的錯。監管上的“慈父的愛”以及社會資源“按鬧分配”的維穩大環境,也在某種程度下鼓勵與強化了投資者面對銀行投資產品時“負盈不負虧”的意識。
國內銀行則不同。這十年來,得益于2008年之后為應對全球金融危機而采取的“四萬億”刺激計劃,社會上需要大量配套融資,銀行業衍生出全球獨一無二的“理財業務”。筆者是這樣給外資銀行總部解釋這種獨特產品的——“文件上是非保本的、客戶承擔風險的投資管理產品;實際上是銀行保本保收益的類存款產品。特征上本來是銀行的資產負債表內業務,實際上卻是銀行的表外業務,不需要提取存款準備金……”很遺憾,老外上司們聽了如墜云霧之中。
然而,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經過十年的發展,社會上的個人存款已經趨于“理財化”,當今中國式的“理財產品”存續規模已經到了30多萬億之巨,成了亟待解決的“金融杠桿”、“影子銀行”或者說是“中國式次級債”的重要組成部分了。
外資銀行在華經營路在何方?
鑒于上述幾方面的原因,水土不服的外資銀行之“狼”,在國內變成了靠保護才能生存的珍稀動物。事實上,外資銀行的零售以及財富管理業務十多年來一直在艱難中度日,其中,投入力度比較大的花旗銀行被爆出在華零售業務自2009年至今已虧損累計達3.5億美元。按筆者的了解,其他幾家在零售業務方面著力的外資銀行情況也基本如此。雖然外資銀行的公司銀行業務和投資銀行業務因得益于為跨國企業提供本地信貸以及跨境金融服務,能夠實現盈利,然而,費用收入比一般遠高于母行的整體水平,投入產出水平遠不理想。
那么,長期而言,外資銀行的在華經營,路在何方?
短期而言,形勢比人強。作為外來客的外資金融機構很難改變本地環境,因此除了做好健全體系、培養隊伍、培育客戶、為海外的母行推薦客戶等權宜性工作外,在國內能發展的核心業務確實不多。為了能在國內市場長期堅持,筆者曾參與做過一些決策:果斷放棄部分發展滯后并且長期巨虧的業務(退出個人零售業務),重新定位客戶目標群體(聚焦超高凈值客戶以及有跨境需求的企業客戶),并更專注于自身優勢業務(利用全球平臺的優勢開展海外投資銀行和私人銀行業務等)。
長期而言,與其他成熟市場走過的路一樣,國內投資者是會在理念上逐步成熟的,金融市場的開放進程是會繼續提高的,“剛性兌付”等特色潛規則最終是會被打破的,中國的監管方式與標準一定是會與國際接軌的……而中國經濟的巨大潛力與縱深,構成了任何外資機構從長遠而言不容忽視和放棄的機會。因此,估計不少外資金融機構是愿意把當前的投入或虧損當作進入中國大市場的入場券費用以及品牌宣傳費的。(編輯:曹柳萍)